石泉槐火

[露中|性转]<哑剧>

我喜欢她。

这个念头像有人打水漂,使得一手好轻功,石子在水面上轻盈撩逗似的起落,一圈一圈泛起的涟漪交融在一起,细细密密带着些许暧昧的不上不下晃悠着,最后给了准话敛翅浸入了潮水中。

安娅挽起一绺发丝,紫藤一样盛着水雾烟云般晕散在她藏着笑意的眼瞳,干干净净的倒映出一个笑语盈盈的王春燕。

她走出邮局,西伯利亚的寒流似乎怎么也吹不到她,她裹着厚厚的围巾,握着王春燕泡的,包在保温杯里的中国式红茶,在霓虹与星辰辉映交织的路上走向远方。

我喜欢她。

她似乎很中意这句话,放在嘴里咀嚼了半天,旋即又想到舞台上翩翩起舞的王春燕。她跳芭蕾,她演《天鹅之死》,她曼妙纤细的腰肢一点一点柔软弯下,她的手轻轻地坠下,她鎏金的瞳孔痛苦而迷惘地盛着泪,她天鹅般优雅的额头缓缓地低了下去,愈来愈低,最后谦卑地伏在舞台上。

王春燕十八岁便来到这片冰原学习芭蕾,她无疑是学校中最璀璨的明星。毕业演出那天,后台出了问题,到了后半段,供电不够,幕布前的音乐全停了。可是王春燕好像无知无觉一样跳着,旋转着,专心致志地演着一幕哑剧。观众是沉默的,舞者是沉默的,世界是沉默的,王春燕兀自绽放,她像音乐一样流动着。

她像一只天鹅,振翅飞过大兴安岭,在贝加尔湖畔歇息片刻,转瞬之间又携着月色离去了。

她们青春年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里长大,没经历过那场浩劫,却拥有无法磨灭的颓废与迷惘。安娅放着大学不去就读,王春燕看了芭蕾巡演就不管不顾抛弃一切来到莫斯科。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天鹅就是美,天鹅之死就是美,乌兰诺娃就是美。”王春燕白皙的脸被寒潮吹得泛起了南国的绯红,她的眼瞳却是明亮炽灼的,安放着年少轻狂的张扬,毫不知数的青春。

她们参观克里姆林宫时十指交扣,她们嚣张地冲着街上张贴的西方领导人头像比国际手势,她们在雪夜里跋涉,在莫斯科第一场雪落下时隐秘而不为人知地亲吻,在基辅的街道上彻夜跳舞,在明斯克的研究所门口向男孩子们吹口哨。

安娅偷偷买红底高跟鞋,王春燕省吃俭用只为了一瓶香水,她们挤在一起,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议论着,恣肆绽放着,在黑白的照相机里挤眉弄眼。

多好的青春,多美的青春。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意,一切都是哑剧,只有站在你对面和你共舞的人才是真实。在黑白的世界里疾速旋转,放肆地笑,踮起脚尖跳芭蕾。

安娅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带着些许怀念。她一遍一遍地背诵着收到的来信,向她们一起租的小公寓走去。

“亲爱的安娅:

他们说我是右派,要处理我。应该不严重,尽量快些回去。

p.s:记得帮我买最新一期的杂志

                                                          吻你 

                                                             燕”

安娅打开了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灯光为她的鬓角打下温柔的浅光,像熠熠生辉的镁光灯。那你快点回来呀,她想,带着些许的甜蜜与期待。这是分离的第三周,她向往着王春燕身上清淡的香味和带着干燥裂皮却依然唇形姣好的嘴唇,还有她眼瞳深处温柔的笑意。

 

 

“右派!走资派!”村边的小孩子冲她砸着石子,棱角尖锐,在王春燕的羊驼色披风上划出了一道细密的口子。

她尽量低眉顺眼地走过去,手中拎着痰盂。她知道很多人看不惯她,看不惯她高高在上的矜傲,看不惯她时刻光鲜亮丽的着装,看不惯她压在箱底带回来的曼妙舞鞋与纯洁到不可思议的舞服。

再忍几天就好了,她想。等母亲的葬礼结束,她就迅速赶回莫斯科。

当时她到底是未经人事的,不知道隐藏在不怀好意的笑容下的远远不止嫉妒、艳羡,还有能将她撕裂的险恶。

她回不去了。

县里尊从上级指示,将海外归来的王春燕打为右派,是群众批斗的重点,迅速带到县城,不得有误。

她扶着自己的行李箱,跌跌撞撞任人宰割,像牲畜一样被人推着向前走。在时代滚滚的车轮前,她连螳臂当车的资格都没有,仿佛路边微小的沙粒,车轮碾过时扬起了一大片,却只能卑微隐忍地落下去。

她想起安娅。安娅温柔地写信给她,叮嘱她注意安全,随着天气增减衣物,想起安娅足以将她溺毙的缱绻多情,想起莫斯科的末班车,想起戛然而止的音乐,她将自己奉献给那场哑剧,安娅在幕后凝视着她,眼眶迷蒙如雪花。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重重鬼影在她眼前缭乱旋转。我犯了什么错呢?她嗤笑着想。

“你说啊!”年轻的小兵们冲上来,她的额发突然粘稠起来,狼狈的蘸着红色的液体,那股红色的丝线缱绻如安娅的抚摸,却带着露骨的铁锈腥臭,黯淡了她的右眼。一瞬间,对面的人也模糊不清起来,真成了炼狱里的恶鬼,鲜红的人扑上来又退回去,她成了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刑讯室101,强烈的不甘与该死的傲慢骄矜涌上来,对面的人甚至不配成为奥布赖恩,他们有什么资格审她?

“无知即傲慢,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安娅说,她微笑。

“乌兰诺娃就是美。”王春燕高傲地仰起头,最后一轮落日怜爱地看着她,她气若游丝却不驯而讥讽地笑着,“天鹅之死就是美。”这攫取她半生的美,不容轻慢地宣扬着它的存在感,她明明只是南国的燕子,却沿袭了天鹅的高傲,现在它沸腾着咆哮着冲出来,摧枯拉朽不容置疑,她躺在远离历史车轮的小路上,竭尽全力也要跃起来,她什么都不信,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傲慢,明知道前路火光冲天也要跳下那个无底深渊,不顾一切地去搏那个前程万里。她什么罪都没有,没有人有资格审她。

她突然笑了起来,长长的黑发浸着汗渍与血迹,斑驳地打在她的脸上,她旁若无人地笑着,迎着滔天的骂声孤芳自赏地笑着。

“你不是喜欢跳吗?”他们把她拉起来,“你不是喜欢跳吗!”他们怒吼起来,“你跳啊!”音乐响了,这润着晨露的钢琴悠扬地在刑场响起来了。在她被迫背着床板在街上跑步时,她幻想过这琴声,在她被迫做折损骨骼的苦工时,她哼过这乐曲,在她的舞鞋、舞服当着她的面将被烧灼殆尽时,在她扑上去扒那烈火里的白裙时,她听过这声音。

音乐响起来了,黑暗笼罩下来了,荧荧的月光诡谲而暧昧。

天鹅在天上飞过。它去寻找温暖的地方。它飞过松花江,飞过华北平原,飞过大兴安岭。在落叶松的松林中,晃动着火焰,晃动着鄂温克族狩猎的篝火。

钢琴和大提琴声吹动她的身体,她从手指到足尖都跃动着想象。音乐使她忘记一切。

“跳啊!”他们说。

她跳了起来。她跳《天鹅之死》,乌兰诺娃也在跳《天鹅之死》,安娅偏过头望向她,紫色的眼睛里是穿着舞裙的她。

“跳啊!”台下的刍狗叫道。

她旋转,她律动,她的肢体流淌出新鲜的音乐和仲夏夜的梦境,天鹅温柔地垂下脖颈,却挺起了胸膛。

“看这小妞,”工宣队员们带着猥亵的笑打量着她,年轻的小兵们向她挥舞着拳头,村民们向她扔石子,女人们因她的“不知羞耻”唾骂着,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连日连夜的打骂不见了,莫须有的罪名不见了,安娅和她一起在舞台上旋转,她们含情脉脉,安娅带着冰雪气息的手指触碰到了她。她的肌肤是泠泠无血色,可手却是温暖的。

“跳啊。”安娅的嘴唇在冰天雪地里呵出温暖的气息。

台下的人砸了收音机,却咧开地包天的嘴笑了起来,他们叫着,嚷着,庆祝着,为扳回一城狂笑着,他们对她喊:“跳啊!”

月色好生温柔,王春燕想。她们在基辅的大街上跳舞,安娅和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头发是一种暧昧的东西,她一直都这么觉得,发丝缭绕总令她想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朴素诗句。凝聚着那么美好单纯的愿望,冥冥中相逢的人十指相扣,发丝舞动交织,东方人和斯拉夫人的面孔贴着,异国的月亮安抚着她。

“你不是喜欢跳吗?”工宣队的代表在台下目光灼灼,带着深入骨髓却莫名的恨意盯着她,抬手将收音机砸的粉碎,抬靴在碎片上碾轧,“那你就在这里跳!”

“就跳《天鹅之死》!”他们呐喊,带着一模一样的暴虐,“跳啊!”

没有音乐的哑剧不顾表演者无关痛痒的意见,滋啦滋啦地流动着,无声的播放起来。

她跳《天鹅之死》。

她羞耻。

她跳《天鹅之死》。

她愤怒。

她跳《天鹅之死》,她柔弱的双臂伏下了,又轻轻的挣扎着。天鹅在天上飞翔,月亮在空中发亮。

她跳《天鹅之死》,在黑白无声的默片里战栗。

“你见过天鹅吗?”安娅垂下纤长如蝶翼的睫毛,阳光给她的眼睫打上了柔软细嫩的光。见王春燕摇头,她攥住她的手,暗示着说,“天鹅是很恩爱的。一只天鹅死了,另一只也不会独活。她会找一块坚硬的冰面,把自己摔下来,直到摔碎自己的胸膛。” 

“好浪漫。”她笑着,神采飞扬。

半夜的基辅,她蹬着安娅的高跟鞋,安娅抿起优雅勾人的红唇,她笑得像疯子一样,没有音乐也跳着,她选探戈,她们在街上无声地跳着,笨拙的高跟鞋磕磕碰碰,炽热的感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澎湃的爱意,沸腾的激情,一瞬间如烟花般璀璨绚烂地绽放,却又无声无息。

她跳《天鹅之死》。

她快乐。

她跳《天鹅之死》。

她幸福。

“跳啊!”他们喊。

“跳啊。”安娅说。

一夜过去了,太阳升起了。最后的哑剧将要落幕了。

她柔弱的双臂伏下了,又轻轻挣扎着。天鹅在天上飞翔,太阳在空中发亮。




 (这个历史背景大家都猜到了就不要张扬了)

推荐大家看汪曾祺的《天鹅之死》,像诗一样

附录:*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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